第一章 眉娘浪语 (五)(1 / 3)
莫言
俗话说水满则流,月满则亏,人欢没好事,狗欢抢屎吃,俺在秋千架上出大风头时,俺的个亲爹孙丙,领导着东北乡的老百姓,扛着锨、镢、二齿钩子,举着扁担、木叉、掏灰耙,包围了德国人的铁路窝棚。他们打死了一堆二鬼子,活捉了三个德国兵。他们剥光了德国人的衣裳,绑在大槐树上,用尿滋脸。他们拔了筑路的标志木橛子烧了火,他们拆了铁轨扔下河。他们拆下了枕木扛回家盖了猪窝。他们还把筑路的窝棚点上了火。
俺把秋千架荡到了最高点,目光越过了城墙,看到了城里鱼鳞般的房舍。俺看到了青石板铺成的衙前大道,看到了俺干爹居住的那一进套着一进、重重叠叠的高大瓦屋。俺看到干爹的四人大轿已经出了仪门,一个红帽皂衣的衙役头前鸣锣开道,随后是两排行役,也都是红帽皂衣,高举着旗牌伞扇,然后就是俺干爹的四人大轿。
两个带刀的护卫,手扶着轿杆,随轿前进。轿后跟随着六房书办,长随催班。三锤半锣敲过,衙役们发起威声,轿夫们迈着轻捷的碎步,腿上好似安着弹簧。轿子上下起伏,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。
俺的目光越过县城,看到东北方向,从青岛爬过来的德国人的铁路,变成了一条被砸烂了脑壳的长虫,在那里扭曲着翻动。一群黑压压的人,在开了春泛着浅绿颜色的原野上,招摇着几杆杂色旗帜,蜂拥着扑向铁路。那时俺还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领头造反,知道了俺就没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。俺看到在铁路那边,几缕黑烟升起来,看起来如几棵活动的大树,很快又传来沉闷的声响。
俺干爹的仪仗越来越近,渐渐地逼近了县城南门。锣声越来越响,喊威声越来越亮,旗帜低垂在细雨中,好似滴血的狗皮。俺看到了轿夫脸上细密的汗珠子,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喘息。道路两边的行人肃立垂头,不敢乱说乱动。连鲁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恶狗也闭口无声。可见俺干爹的官威重于泰山,连畜生都不敢张狂。俺心里热烘烘的,心中一座小火炉,炉上一把小酒壶。亲亲的干爹啊,想你想到骨头里!
把你泡进酒壶里!俺用力把秋千荡上去,好让干爹隔着轿帘看到俺的好身段。
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,黑压压的人群——一团贴着地皮飞翔的黑云——分不出男女老幼,辨不清李四张三,但你们那几杯大旗,晃花了俺的眼。你们哇啦哇啦的叫唤着——其实俺根本就听不到你们的叫唤,俺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叫唤。俺亲爹是唱戏的出身,是猫腔的第二代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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